珠海市委书记为什么哭

采访地点:珠海市委5号楼709房

  采访时间:2004年3月24日

  受访人物:原珠海市委书记梁广大

虽说广州离珠海近,我也一年没来了。过去20年,珠海是一个不断制造新闻的城市。珠海给我印象最深的是:珠海的空气可装进易拉罐出售给美国、英国和阿联酋。

  珠海大气。珠海城市布局散大,疏密得当,绿地多,高厦少。有海涛送乐,有海风伴舞。真是欧亚大陆边缘一胜景。珠海城市远望广、大、平、散,其中两字和梁广大的名字沾边。我这是一时联想,瞎写。

  城市规划要有历史感、通透感,要给后人,包括后人中的市长、省长,留下想象的空间,赞美和敬仰的空间。

  过去,规划中有许多不可抗拒的因素存在,现在政治因素已大大降低,但形式主义仍然存在。各类建筑体大杂烩这种状况是否可改变,让我们的城市多一点创新,少一点雷同;多一点民族特色,少一点不伦不类的欧美特色;多一点发展、想象的空间,少一点拆城、改造;多一点历史责任感,少一点急功近利;多一点学者的尊严、知识的魅力,少一点商业的铜臭。

  梁广大做到了。不过,我这次采访不是写城市规划,是关于邓小平1992年南巡的史料的追记。

  梁广大,还有一绰号,叫“梁胆大”。曾是《中国经济时报》的记者,现是梁广大的夫人的茹晴写道:

1993年11月23日,新加坡资政李光耀考察了解过珠海后,对梁广大说:“人都说我胆大,我看你比我还够胆。”

  曾经担任过中央高层领导职务的五位前辈:胡耀邦、王震、彭真、习仲勋和杨尚昆,也曾直呼梁广大为梁胆大。

  原南海市委书记邓耀华半开玩笑跟梁广大说,人类应该建一个通道直接连到月球上去。梁广大听罢,认真沉吟片刻,然后答道:可以考虑,不过,一定要经过非常仔细的论证。

  ——梁广大果真胆大上天了?

  梁广大是在中国五个经济特区里持续任一方要员时间最长的官员。从1984年任珠海市市长到1998年退休一干就是14年。

  五年没见,梁广大还是那么精神。采访是在一个挂满珠海市航拍大地图的简陋办公室里进行的。

 田炳信:邓小平两次南巡,你都是见证人,从1984年到现在20年,从1992年到现在12年,这段历史您怎么看?

 梁广大:十一届三中全会后,我们国家从以阶段斗争为纲转到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化大革命把我们国家推向崩溃的边缘,所以党中央在十一届三中全会作出英明决定,不能再搞斗这斗那了,哪有这么多阶级敌人?好像到处都是阶级敌人,到处都有人反对我们,不可能的,所以再不能以阶级斗争为纲了。当时十分明确地确定了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怎么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呢?党中央总结经过文化大革命浩劫,如何迅速改变这个局面?决定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坚定不移。各省委书记各抒己见,后来广东省领导要求中央给些权力把广东先搞上去,中央决定将广东、福建两个省对外交往密切的地方先搞起来。但一下不能两个省一起搞,1980年先让广东办两个经济特区,先作试验。把深圳、珠海两个对外交往密切的地方先试办经济特区,第二年再批准厦门和汕头两个。

  1983年8月省委调我到珠海经济特区工作,我来时是佛山地委常委副专员兼财办主任。当时我知道试办经济特区困难是不少的:一,无经验,无章可循;二,缺乏人才;三,无资金,要建设都要自己筹集资金,跟计划经济那一套不一样,全靠自己去闯,去探索。

  1984年1月,小平同志来深圳、珠海视察,当时我刚来,任副书记、市长不久。

那次小平同志为我们写了“珠海经济特区好”七个大字。后来小平明确提出,看来特区不是收不收的问题,而是放不够的问题。

  并提出思想要解放一些,胆子要大一些,步伐要快一些,同时再多开放14个沿海城市,这对我们是极大的鼓舞。

  当时在舆论上对特区有不少不同的看法。一些地方出现走私贩私,认为是改革开放带来的,认为搞复辟了,搞资本主义、搞和平演变,与过去外国势力侵略中国搞租界有什么两样?等等。我们也不好向干部和下面讲,但心理压力很大。尽管如此,我们仍坚定不移地用党中央的方针政策和小平对改革开放的一系列指示武装广大干部群众,坚持把特区办下去,不断地总结经验,不断跟着改革开放道路搞下去。

田炳信:1992年您去深圳蛇口港接邓小平同志,还记得当时的情景吗?

梁广大:当然记得。这是特区最困难的时候,又是我们受社会舆论压力最大的时候,1992年1月,小平来了,我说这次又在关键时刻来了。他先到深圳,我是知道的,我特别高兴,睡不着,因为当时心里有很多压力,说不出来,没办法跟谁讲。跟别人讲也没用,只能在内心深处默默承受。

  小平在深圳视察了三天,要转过来珠海视察了。我跟市委副书记黄静等同志去接他。用珠海海关的一艘缉私船,船比较大,也很快。谢非从深圳送他来,坐着一部中巴。李灏同志送到了码头,小平同志一下车,我当即走上去握着他的手,我说:“邓书记,我们盼你来盼了很久了。”他说:“我也想来看看你们。”互相介绍一下,就登船了,我就带他走上海关船一楼小会议厅,厅在船头,摆了一个沙发椅,中间是两个单人沙发椅,两边是长沙发。小平就坐在中间,女儿毛毛坐在他旁边,谢非、我、王瑞林围成一圈汇报。当时一下车时谢非就跟我商量,他说:“广大,我们两个汇报时把主要问题谈出来,不要超过15分钟,简短点,让老人家多讲讲。”我说好。

  谢非先打开广东地图汇报,说改革开放所取得的成绩,他说:“等一下珠海这边广大同志来汇报。”实际上一边汇报,一边他(小平)就插话了。后来我跟着就汇报了珠海情况,他一边仔细听一边插话,有时候他讲话比汇报还长。稍一停我又讲,说引进了多少外资,现在经济状况与过去不一样了,人心所向,大势所趋,大家都感到改革开放好,现在我们发展后有些地方都妒忌了。过去很多人都往外边走,现在都回来了。

他又插很多话。我们又把目前发展过程中所遇到的问题一个一个汇报了。他又一个一个回答。他听得很认真严肃。我们两个人一直汇报,小平也谈得十分兴奋。

  船都靠岸了,他仍然在讲,邓榕说船已靠岸了,人家都在等你们。我说我们明天再汇报,他说好。海关的同志进来说能不能请首长同我们船员照个相,他说好。照完相,我们才登上岸,我便把来珠海九洲接小平的珠海市领导一一介绍,才上车到住地。

田炳信:在船上谈了什么?

梁广大:首先谢非同志摆开广东地图汇报广东改革开放发展情况,大好形势,发展很快,列了一些数字、发展速度,珠三角引进外资不少,东西两翼不及珠三角,要加快发展。小平不断点头,说广东要在20年赶上亚洲四小龙,甚至其他方面要超过他们。到我汇报时,我说过去有一个村,一夜之间,有劳动能力的都跑到香港、澳门去了,现在都回来了。小平说:“这里很好呀,我坚信社会主义一定战胜资本主义,”“这个好”。我说过去有些宣传很有片面性,说香港、澳门是人间的地狱,我们是天堂。我说人们初时看到香港、澳门人回来穿得都是很漂亮的,带东西回来都是一筐一筐的,你怎么宣传人们都不听你那一套。小平就点头,说:“不发展,怎么都不行。”我说现在都回来了,甚至有些人在珠海找工作、找饭吃,澳门那些居民现在从珠海买东西回去了。小平又讲了很多很好的话,也很高兴。

我感觉小平九二年来南方,决定了中国改革开放的大局,决定了中国是前进还是后退,也决定了特区的命运,决定了中国人民的命运。

  综合来说,我记得比较深的,有以下一些极其重要的问题。

  在船上谈了很多,在参观工厂时谈得很多,在拱北方圆楼旋转餐厅上讲了很多,在路上、在车上,一边走一边谈,因为时间宝贵。他每天都参观,下午休息。

田炳信:有人说,邓小平南巡实际是一次政治交代,您怎么看?邓小平在珠海的休息很有规律吗?

梁广大:对。每天12点吃午饭。一早看新闻,之后吃早餐,吃完早餐出来参观,很有规律。我就陪他一个星期,参观工厂,参观企业,看投资环境,边走边汇报边谈。他每一句话都很有针对性,分析过去,分析国内国外,思考很深,我感觉实际上是向全党、全国作最后的交代,也是对党、国家和民族的最后希望。所以针对性很强,没有一句空话,我们当时对改革开放的种种疑虑,基本上全打消了,击中了国内外当时社会所出现的种种非议、弊端和要害。我们汇报现在有的政策很不稳,外商仍有不少疑虑等。他说:现在问题这么多,主要问题是“左”,现在好像越“左”越革命。有人认为,“左”比“右”好,现在这么多问题,影响我们的主要是“左”,但也有“右”,但根本是“左”。我们党的历史上“左”的问题可怕呀。

  我们汇报,现在有些人说我们搞得太快了,是搞两极分化。小平同志说:这里有一个高速度与低速度的问题,低速就等于停步,停步就等于倒退。现在一些周边国家比我们发展得快,我们发展得太慢了,老百姓一比较就有问题了。所以你们能快就快,不要等。有些地方尽可能搞快些。你们快一些,富了,不会向你们开刀,不要上缴,待发展到一定程度你们就要多做贡献,你们能快就快,我们不要挡。

  有些人说我们搞资本主义,搞市场经济。小平说:“搞市场经济不是资本主义所独有的(在船上说的),也不是资本主义的专利,资本主义有计划,我们社会主义也有市场,市场经济不是区分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的区别,社会主义也有市场经济。”我们几个人当即热烈鼓掌。他这样一讲就讲到了要害,击得很准,一针见血。这个问题当时是争得十分激烈的,一下子就被他点破、解决了。压在我们心头的大石也搬开了。憋了很久,讲出这些话。当时讲这些的时候(语气)很重,有些人拿帽子来吓唬人,都是从本本来,脱离实际。

  我们又说有些人老是说两极分化。小平说:“我们不是搞两极分化,让一部分地区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才能带动大家富起来。我们搞几十年大家都一样,但为什么大家一样穷呢?我们不是搞两极分化,正是为了搞共同富裕,只有一部分人先富起来,方能带动大家共同富裕。我们不能再穷下去了,不能再这样搞了。”

社会上有不少舆论,说这是搞“和平演变”。小平说:“这些说法十分错误,只有发展经济,才能从根本上防止‘和平演变’,根本问题是发展经济,如果不是这样,老百姓一比较就会出问题了,为什么有些国家一夜之间就倒下去了呢?人民生活得不到改善。”

  当时我们听了以后,觉得非常有说服力,我们不能不一心一意把特区搞下去,把经济搞好,如果没有发展人民是不会答应的。

  后来,我陪小平又看了一家电器厂,厂长姓丁,丁厂长介绍厂怎么发展啊,如何自力更生啊,怎么引进外资啊,如何管理出口多少啊……小平听了以后转过身来对我讲:“有些人不是说你姓‘资’吗?你们就是姓‘社’,是很好的社会主义。”大家热烈地鼓掌。小平又亲自到车间视察。当时在场的还有杨尚昆、谢非、叶选平等同志。视察该厂后上车在车上,他说:“我能够看得出这些是自力更生,而且都那么先进,能够出口,这么多人向他们订货,他们这样创业,这是真正的共产党,人家说你们是资本主义,我看是很好的社会主义,我看得出这些是真正干出来的。”

  后来又到亚洲仿真公司视察。小平在这里说了很多话,他问总经理游景玉同志:“你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能不能站得住脚?”游说:“完全站得住脚,实践证明,现在能站得住脚,将来也能站得住脚。”小平说:“那就好,我就是来看看,那就靠你们了。”游景玉同志先作简要汇报,接着游又带他去参观车间。车间全部是电脑的,由电脑操作,他很高兴又十分认真,看了又看,特别是见到这么多年轻人,他很高兴,问了一位年轻人,你是哪里人,是哪里毕业的,年轻的科技人员立即站起来回答,小平说好好,祝贺你们,听得出他特别高兴。游说:“我们的技术是一门新的科学技术,是跟上国际水平的。”小平说:“我是来看新鲜的,越新越好,越新我越高兴,不光是我高兴,人民也高兴,国家也高兴,我们国家一定要在世界上有一席之地。”视察该厂车间出来,很多人已站在入厂大厅欢送小平同志,很多人都来照相,照完相后,很多人伸手出来想与小平握手。小平看到了,他说:“我也跟年轻人拉拉手。”一个一个拉手,都是大学生、研究生,不简单啊。

小平走出工厂门口上车时站着,又对我和游景玉说:“我们国家穷了几千年了,我们不能再穷了,要靠你们啊。”当时我听了辛酸啊,眼泪含在眼睛里面。

  我心里十分感动。他舍不得离开。他对我们民族对我们国家何等忠心和热爱。他登上车后说,当时我们国家搞两弹一星时,只给100名高中生给钱老,当时条件有限,多困难多艰苦呀,好不容易搞出来,现在与过去比真是大不相同了。

  我跟他说我们准备重奖科技人才,这个重奖有别墅、有房子、有小汽车,可能有上百万。我一讲完,他即竖起右手大拇指说:“我赞成。”我说我们国家的人才流失太大了,太可惜了。谢非插话说:“我们省委省政府准备制定一个政策,欢迎学有所长的人回来。”他说:“这个好,这个地方就是能吸引人才的好地方,你看这么多年轻人,我们应该给人家回来,欢迎人家回来,给人家一个宽松的条件,给他一些好的条件,不要管得那么死。给人家来去自由,他们不回来,在国外就没有什么前途,人家看不起,他在国外只能做第二等公民、第三等公民。我们不要管那么多,要放。”他就一路讲。

  小平同志记性非常好,汽车路过政府门口时,小平说:“1984年来的时候,这里只有一个小石头二层楼房,现在全是高楼大厦了,真想不到。”汽车到了海滨北路,小平说:“这里很像新加坡,十分漂亮,要是我是外商,我就来这里投资,这里能吸引人才,是能干事业、能干大事业的地方。”

  小平同志几天视察谈了那么多极为重要的谈话,都是关系到党和国家大事、关系到党和国家前途命运的问题,是关系到改革开放大局、特区如何继续搞好改革开放的大事。我知道他很快就要离开珠海了,我跟他说:“邓书记,我一定按照您的指示,坚决贯彻执行下去。”

小平却说,我的指示可能有些作用,我的作用就是不动摇。谢非接着说,这是最重要的。

  小平两次来珠海特区视察,是我终生难忘的,终生受益;一生难以忘怀。小平同志的人格,对党对国家,对人民的忠诚,每一句话都流露对党、国家、人民无限的爱。

  小平是个伟人。对“左”的,对教条主义,对权威的进行严厉的批判,指明全党全国人民发展的方向和奋斗目标。这次南方视察重要谈话,迅猛地推动全国全面改革开放。

  采访结束,我回到广州,我想起了一位法国人说过的话:古代史无法写,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资料;而近代史也不可能写,因为我们掌握太多的资料。

  人世间的事,沟通是最难的一件事。没有了解,哪来理解,没有理解,哪来深解。

  梁广大了解邓小平,更理解邓小平。

  在送邓小平离开珠海那天,他像立军令状一样向邓小平保证:“邓书记,我一定坚决按照你的指示贯彻到底。”

  我相信这是真的,我在十几年的新闻记者生涯中,只见过两个人哭,一是河北省一个科级干部因老婆的户口问题解决不了,哭了;一个是梁广大,当回忆起邓小平时,哭了。一个为自己,一个为他人,凡人为凡事,大人为大事。

  我再一次相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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