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辈子您最想做什么?”
2003年,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梁衡在清华大学演讲,有学生发问。
“还是做官”,梁衡脱口而出。
台下哗然。
梁衡,1946年生,山西霍州人。1963年至1968年在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求学。著名作家、记者、新闻理论家。曾任新闻出版总署副署长、《人民日报》副总编辑。新京报记者 吴江 摄
文|新京报记者韩雪枫 实习生张艺
编辑|胡杰
?本文约2528字,阅读全文约需9分钟
8月21日,北京万寿路甲15号院,梁衡的家。
71岁的他像是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老者,声音洪亮地招呼记者落座。他摇着一把蒲扇,穿着一件皱皱巴巴的T恤,听说记者要拍照,回房间特意换了一件带领子的短袖衬衫,仍然是皱皱巴巴,袖口露出几缕丝絮。
尽管早已退了下来,但梁衡并没彻底休息。除却文学创作,他会经常就社会上的现象发声:他批评官员作秀,他批评一些人热衷“头衔”。
季羡林曾评价说,“梁衡是一位满怀忧国之情的人。他到我这里来聊天,无论谈历史、谈现实,最后都离不开对国家、民族的忧心。难得他总能将这一种政治抱负,化作美好的文学意境。”
“享受岂能是头衔?”
“我冒昧地问一下,您是不是梁衡同志?”
前些日子,国家税务总局一位退下来的领导在小区里见到梁衡,走上前打招呼。
这次突然而至的交流源于梁衡2014年写的一篇杂文:《享受岂能是头衔?》,他在文中抨击了社会上有人爱夸耀“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现象。“无论大的还是小的知识分子,无论做事还是做学问,一个最基本的素质就是脚踏实地,不欺世盗名。”
这位领导向梁衡感叹:“社会上那种虚荣心太普遍了。”
而对梁衡来说,除却官职,他身上的头衔何其多:全国人大代表、全国记协常务理事、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人民大学博士生导师等等。
但与社会上许多人喜欢在名片上印满头衔的做法不同,梁衡不爱拿头衔说事。以至于许多人谈起梁衡,给出的评价是他没有“架子”。
湖南《永州日报》记者蒋剑翔念念不忘与梁衡的几段交往。
2001年,蒋剑翔给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梁衡写信,求购他论述新闻业务的三部著作。
其实蒋剑翔写信时做好了梁衡不回信的准备。出乎他意料,梁衡很快就给他寄来了6本著作,还在每本的扉页上写下了“蒋剑翔同志指正”。
梁衡说,不重视虚名和头衔,传承或许来自他的学生时期。
梁衡在中国人民大学求学时,因校长吴玉章年事已高,实际主持学校工作的是副校长郭影秋。
郭影秋的故事在学校广为流传。比如他出去开会,夫人凌静有私事,顺路时会坐他的专车一起出门。但是到了岔路口,凌静会自己下车搭乘公交。
梁衡觉得,这样的言传身教影响了自己一生。
不在草丛里装哑巴
梁衡最为人所知的“头衔”是作家——他是健在的作家中,作品入选中小学语文教材最多者。
他的《晋祠》、《夏感》、《海思》、《青山不老》、《跨越百年的美丽》、《把栏杆拍遍》、《觅渡,觅渡,渡何处?》等等被选入各个版本的教材。
梁衡流传最广的文章,是选入教材30多年的《晋祠》;但要论最有分量的文章,他认为却是描写烈士瞿秋白的《觅渡,觅渡,渡何处?》。
瞿秋白的女儿瞿独伊曾对梁衡说:“你是我父亲的知音。”
为了写这篇文章,梁衡三访瞿秋白纪念馆,构思了六年才敢下笔。瞿独伊评价说,“让没有读过党史的人,也能清晰地感到父亲的思想脉络和他对党对国家的赤子之心。”
如今,《觅渡》全文被勒石刻碑,立在江苏常州瞿秋白纪念馆门前。
梁衡总想将一些历史人物身上的尘土洗去。他甚至还写了张闻天。
张是中共早期领袖,一生坎坷,“文革”中受尽冤屈。多年后的今天,尽管他早已被平反,但为他写纪念文章,有时会显得有些不合时宜。
梁衡与那条若有若无的线打了半辈子交道,清楚地知道边界,但他没有避讳,执笔写出了《张闻天:一个尘封垢埋却愈见光辉的灵魂》。
选入这篇文章的集子《洗尘》入围第六届鲁迅文学奖,在一片夺奖的呼声中却落选了。
这个结果让文学界议论纷纷。结果揭晓3天后,梁衡公开说,《洗尘》落选的原因是因为那篇张闻天的文章“敏感”,“有人打了招呼”。
他公开发声是为了向4位投他票的评委致谢:“不能人家站了出来,我却在草丛里装哑巴。这四位同志,三位报人,一位艺术家,坚持行使评委权利,我竟然没有得零票。大报风范,寒梅风骨。”
梁衡引用鲁迅的话说,“只要能培一朵花,就不妨做做会朽的腐草。”
梁衡在人民大学读书时的照片。受访者供图
下辈子还想做官
“下辈子您最想做什么?”
2003年,时任《人民日报》副总编辑的梁衡在清华大学演讲,有学生发问。
“还是做官”,梁衡脱口而出。
台下哗然。
学生议论暂歇,梁衡正色解释,做官就是做事,当大官者更容易成大事。各个行业中,只有官员才能发挥更大的能量为社会服务。
梁衡总觉得自己对国家负有责任。
2015年大年初一,梁衡看到新闻,某地开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报告采用“五言诗”的形式,一韵到底。
他当天写就一篇文章《为什么不能用诗作报告》,斥责“五言诗报告”背后是典型的官员作秀!
早年间在新闻出版总署当副署长时,梁衡曾筹集了6大卡车棉衣代表出版总署送往某贫困地区。当年初冬,当地的官员到北京来拜访他,他问起棉衣的事,地方官员回答说,衣服还在仓库里,等着春节时“送温暖”。
梁衡大怒,指着这名官员大骂:“你怎么知道自己早早穿上棉衣,先把自己的身子温暖起来再说?”
梁衡说,人民大学是他这种责任感的源头。
1963年,十七岁的梁衡进入中国人民大学档案系学习。他总想起1965年的暑假,他和同学们从人民大学背着行李、水壶、冲锋枪,下连队去当兵。或者每年的盛夏6月,学校组织学生们到房山住上四五天,一人一把镰刀帮农民割麦子。
1964年,中国第一颗原子弹试验成功的消息传到人民大学时已经是深夜,学生们主动到操场集合,准备游行庆祝。副校长郭影秋知道后,主动到操场给学生讲国内国外形势,分析国家和青年的命运。随后还跟着学生一起游行。
“这种氛围让你知道,你是一个社会人,不是一个个体的人,更不是一个自私的人。”梁衡说,“人民大学让你了解社会,认识社会,有社会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