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树致林业部长的血书》
作者：白桦（陈佑华）
我在给您写信，部长!
我的信象漫天飞舞的红色雪片，
那是浸透了我的鲜血的落叶，
洒遍山谷、大路和平川……
只要您肯打开窗户，
您就一定会看见，
它就在您的办公桌上，
在您那堆积如山的文件上面。
它急切地敲着您的车门，
又在您的车顶上旋转；
为了引起您的注意，
它会在您的脚下发出一声长叹……
只要您弯一下腰就能拾起来，
我相信您一定会收到我的信件；
热情的秋风为我到处寻找您，
任何森严的门禁都无法把它阻拦。
首先允许我祝贺您，部长!
祝贺您荣任中国的绿色总管；
不知道您怎么想?
打算怎样行使您的职权?
因为您的工作关系着我的存忘，
我才斗胆把您冒犯，
请您务必听完我的申诉，
占用您一点点宝贵的时间。
我又颤颤兢兢地长了一岁，
身旁又失去很多年青的伙伴；
它们一个个在我眼前被砍死，
呻吟着倒在冬日到来之前。
为了钢铁产量的数字超过英国，
二十年前烧光了无数座青山；
为了“农业学大寨”这个光辉的口号，
第二次把我们推到液于灭绝的边缘。
为了割资本主义尾巴，
又拔光了田边、路边、屋边……
我绝没有敢于翻案的勇气，
只求停止这种疯狂的糟践。
您读过关于人类起源的书吗，
森林是人类的摇篮；
在人类的儿童时期，
森林给你们提供了生存发展的条件。
火并非普洛米修士从天上偷来的，
那纯属海外奇谈。
火是从我们躯体上钻出来的，
没有我们的献身哪有人类的温暖!
您们哪来的楼船，车驾?
您们哪来的庙堂，宫殿?
即使天翻地覆把我们压在高山下，
我们的尸骨还要变成煤炭。
我们的血液还要变成石油，
化为动力推动人类飞速向前；
我并不想向您夸耀我们的历史功绩，只想反映一下我们面前的共同危险。
谁都会把一切归罪于“四人帮”，
但“四人帮”已经跨台了整整四年；
他们正在监狱里等待着，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最终审判。
但我们这里的暴行并没有停止，
每天都还在大杀大砍；
国家的法令贴满了我们的全身，
法令来自各级政府、乃至国务院。
但他们都挡不住一张书记的便条，
哪一级党委书记都比国家有权；
因为党在领导着国家，
而不少书记又凌驾于党的上面。
他们把党组织当做封建宗族，
为了自欺欺人才没敢把旗帜改换；
党员必须是唯族长之命是从的孙子，
党外群众是外姓人，敢怒而不敢言。
那些盖有朱红大印的空文，
连支部书记的小舅子都不屑一看；
他公然把大锯架在法令上，
连同树干一起截断。
他要结婚了，
终身大事当然要认真筹办；
至少要有“七十二条腿”，
否则当书记的姐夫将会十分难堪。
你们不是共产主义者吗?部长!
不顾未来的人算什么共产党员!
希望您骑着骆驼穿过千里沙漠，
体验一下看不见绿洲的痛苦和磨难。
然后我再报告您一个消息，
请您别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美丽的西双版纳不久将要成为沙漠，
这是根据现状得出的科学预见。
往日麋鹿不能过身的热带雨林，
如今所剩无几，仅供摄影留念；
无处落脚的孔雀都恋恋不舍地飞走了，
不得离开只存在于梦中的乐园。
象群出于无奈才偷越国境，
我们无权责备它们没有国家观念；
动物也是穷家难舍，故土难离，
但他们失去了赖以活命的起码条件。
未来在沙漠里挣扎着的子孙们，
将会恶毒地诅咒他们的祖先；
他们的祖先不就是你们吗?
你们将怎样避免这场历史性的灾难?
仅仅是因为某些人的愚昧无知，
仅仅是因为某些人缺乏法制观念；
仅仅是因为某些人道德品质低下，
仅仅是因为某些人自私贪婪?
植物学家喊破喉咙无人闻问，
因为他们不掌管干部的任免；
墨写的法令就象画上的老虎，
谁也不尊重它的威严。
如果中国真的没了森林，
前景将是何等的暗淡!
任何勇敢的边防军都挡不住风沙，
神圣的领土最终将要被沙漠侵占。
中国将成为一个人类倒退的标本，
供给全世界旅游者参观游览；
他们就像站在古罗马竞技场的遗址上，
为人类曾经如此残酷的自杀而惊叹……
这一切说明了您的职务十务重要，
也说明了您的工作十二分的艰难；
您有充分的思想准备吗?
林业部长可不是一个好当的官。
您接手的战线问题一大堆，
什么是转败为胜的关键?
怎样才无愧于后人，
在这里勇气和毅力应该大于才干。
廉洁可能使您四面楚歌，
无私可能招来明枪暗箭；
但我相信您不会退却，
您会像林则徐那样挂冠出战!
人民会坚决支持您，部长!
但国家的主人还象我一样无权；
让我们一起呼吁把权利还给人民，
把绿色的灵魂还给大好河山。
为了伟大中国的前途，
和我的小命，
向您弯腰致敬，
临书惶恐不安，
我们不该提出这大于自身亿万倍的问题，
因为我是如此卑微，如此可怜……
原载1980年10月28日《羊城晚报》文章推荐人：韩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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