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延阔法师
■ 师者,如父
我出生在一个佛化家庭,打记事起,我的祖母和母亲就每天上香拜佛,尤其是我的祖母,能大段大段地背诵佛经。但她们拜的是谁,为何而拜,我皆不知,只知她们都很虔诚。后随着年龄渐长,我方才明白她们是信仰佛教的老居士。
读初中时,我品学兼优,家人作为奖励,就让我外出旅游,参加了一次关于禅学的夏令营。期间,我有幸遇到了一位出家师父,老和尚可能看我有点机灵劲儿,颇具佛缘,就和我讲了好多佛教故事,我那时才初步知道何为出家,也知道了禅宗祖庭在嵩山,自此少林寺就成了我内心渴望的地方。
或许是内心的向往,得到佛菩萨的指引,让我得遇贵人引荐,在郑州,方丈开会之余,我第一次见到了赫赫有名的少林寺方丈。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师父坐在沙发上,他见我进来便问亲切地问我多大了,叫什么名字,我一一作答后,便跪在地上朝着师父“嗵嗵嗵”磕了三个头。师父点点头看着我,那是赞许肯定的目光!他问我,是谁教你磕头的呀。我答,小时候跟着奶奶学的。我看着师父就好像看到了慈祥的奶奶一样,这就是我第一次见师父的经过,对别人来说,也许非常地平淡,但对我来说,却是我人生路上重要的转折点。在此,我真的万分感谢那两位引荐我的师兄,那是我人生中的贵人。
初入少林寺,我平时侍奉师父左右,帮客人斟茶倒水。师父时常叮嘱我说,要想出家,不仅仅要学会念经,更要学好文化知识,务必先把高中读完。我内心深深地铭记着师父的教诲。从那时起,我的求学之路与我周围的其他同学是一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在学校时,我努力苦读。寒暑假时,我在少林寺刻苦练功,研学经文。这一切都源于师父的谆谆教诲。
在少林寺的时候,闲暇之余,偶尔会去师父那里坐坐,听师父讲个三言两语。那时,我年龄小,胆子也小,不敢乱说话,大多都是听师父在讲。虽然师父事务繁忙,听他说话的次数也有限,但是在这有限的聆听中,我从中汲取了无限的营养。
弹指间,高中毕业。通过多年的苦读,我也如愿顺利地考取了中国佛学院,在那批录取的考生中我排名全国第九。我前去向师父道喜,他不胜欢喜,连连说道,不错不错,少林寺每年都能有几个考上中国佛学院的,着实令人高兴!我知道师父的这种表现恰能体现出他对人才培养的重视,对少林文化传承的重视。
临近进京求学之际,师父唤我到他身边。他语重心长地给我讲,到了佛学院万不能松懈,一定要拿出十二分的劲头去学习,学成之后才能更好地参与到少林寺的建设中去,才能更好地传承少林寺璀璨的历史文化。求学期间乃至到现在和将来,我都未敢忘记师父对我的这句叮嘱。
在北京求学期间,师父常来北京开会,我一般都会随其左右。
那时候在京的时间里,每天都要会见十几波客人,不是客人来访师父,便是师父去探访别人,总觉得师父有见不完的客人。彼时,我已经慢慢有了自己的认知,觉得师父整日实在是太辛劳。每次忙到深夜回到房间,我就赶忙给师父冲茶倒水,趁着这闲暇片刻,我便和师父说几句话。有一次我说,师父,您作为大和尚为何还要如此辛苦?师父笑笑道,那能怎么办,少林寺这么大的家业,诸多事情都需要有人去做,诸多方面都需要考虑周全。有一天已是夜里十点多了,送走了最后一波客人,我本以为师父即将休息,可是他却问我累不累。其实当时我已筋疲力竭,但我看师父没有表现出丝毫疲劳的状态。我便讲,还好,不累。原来师父是想让我一起去探望一位病人。后来得知他是一位杰出的专家型学者、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探望过病人后,归程途中,师父同我讲,你看,我们来探望老爷子,他是多高兴呀,看到老爷子在病榻上仍然那么开心,我也感到高兴,做人呐,要有情有义,做一个有人情味的人。我顿时就明白了,这不就是佛法中所谓的令众生欢喜佛欢喜吗?
回到少林,我继续在方丈室帮助接待各方来客。一些客人总是对师父大加赞赏、恭维甚至奉承。师父大多都是一笑带过寒暄几句,偶尔会回一句,嗨……我就是个“巧要饭的”。我当时不理解为何师父会说我们出家人是个巧要饭的。现在我明白了,那不仅仅是师父的谦逊之辞,其中更是蕴含着深刻的哲理。吃饭是为了活着,但活着不是为了吃饭。僧人以饭食为“药石”,“正事良药,为疗形枯”,“为成道业,方受此食”,出家人吃饭是为修行,是为了生死。此外,和尚者,一钵千家饭,孤身万里游,行化缘事。“化缘”即俗话讲的要饭,出家人“要饭”是行化度众生的因缘。佛陀为化缘才来到世间成佛,佛虽入灭,但化缘未尽。此一尚未完满的化缘,有待师父带领后世的我们来继续完成。
有次随师父前往日本弘法,整个行程约有十天,每天安排得很满,不是在这个地方就是在前往另一个目的地的路上。我本以为还能趁着闲暇的时间到处走一走看一看,宽宽眼界,长长见识。可是这个愿景还是落空了。那时候年少不懂事心里会有些许失望,心想随师父出访已经够累的,也不给我们留一些时间看看国外的风光,体验一下当地的文化。还有一次随师父出访澳洲将近半个月,不出所料,依然没有任何空闲的时间。可就在归国前夕,师父告诉我说,现在不忙了,你去悉尼歌剧院留张影吧,明日我们就回家。我心中不禁感叹,啊呀,师父心里还是想着我呢。
如今的我明白了,当今少林寺的国际化与师父多年如一日国内外的奔波结缘有着极大的关系。师父走到国外,心里仍装着少林。跟随师父近二十年的时间,我也到过几十个国家。师父至少走过有一百多个国家,尤其是欧美日韩这些发达国家,师父更是去过多次。渐渐地,我理解了,师父走的多,看的多,了解的多,探讨的多。师父每到一个地方都会想一想有哪些好的东西可以为少林寺所借鉴。某次看到师父书中的一句话“身动心不动”,这让我彻底顿悟,自师父执掌少林以来,他游历了全球诸多国家,看到了很多未来发展的趋势和国际动态,师父是立足于全球来思考少林寺的未来。佛教已经在中国发展两千多年了,已经成为完全中国化的宗教。少林寺不恰恰正是宗教中国化,佛教国际化的典范吗?
后来我从上海外国语大学毕业后,被师父派往澳大利亚,执掌澳大利亚少林文化中心三年。当我和澳洲本土人、意大利人、黎巴嫩人、泰国人、越南人……打成一片的时候,我才切身体会到师父的感受。虽然我们肤色迥异,但内心的本真是相通的。
师父喜欢一些新鲜时兴的事物。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网站的设立,到如今的微博、微信、短视频平台,师父无不接触了解。师父讲,这些新兴的事物和先进的传播手段,与佛教并无冲突,我们不应抵触,而应大胆的去尝试了解,然后为我们所用。
此时,我想起有出版社向师父约稿,希望他能把管理少林近四十年的心得体会和弘法理念编纂成书,给关注热爱少林文化的大众一些法语甘露。师父说,那我就讲讲我心中的少林吧。于是在此期间,师父口述,我跟随左右,见证了整个过程,使我知晓了师父与少林寺结缘、习练少林功夫的心路历程,以及师父与师爷行正之间的点点滴滴。自此,我越发感到师父的真切。
其中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师父讲起那时候少林寺有许多农田,他为了向其他法师讨教佛法和少林功夫,总是做最脏最累的农活。师父说,你得让别人觉得你这个人有成色儿,或者让别人觉得孺子可教也,别人才会乐意教给你佛法和少林功夫。师父说,那时候他做得最多的农活就是挑粪到田里给庄稼施肥。在现在来讲也就是施有机肥,可谁又能理解当中的辛苦?接着,师父又讲,人这一辈子读书固然重要,但是会不惜力地去干活亦然重要,只要肯吃苦会干活,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人看低你。是啊,现在想来,师父这些朴实无华的话语着实蕴含着大道理。师父的真知都是从实践中得来的,都是从生活中真真切切的点滴中感悟到的。
师父心里装着国家。师父做了二十年的全国人大代表,始终当成一种责任、一种使命,因为他能够更好地为国家的发展建言献策,为佛教文化的传承、传统文化的复兴而努力。两会期间,跟随师父在北京参会,透过师父的提案,我发现师父的眼光着实超前。依然记得其中一个议案就是建议国家加大对传统古籍的保护力度。那时候师父就已经行动起来了,组织人员到民间搜罗各种古籍善本,就是这样一本一册地聚沙成塔。在寺院法师的参与下,以及大德居士们的帮助下,少林寺终于成立了“古籍保护中心”是名符其实名的“少林寺藏经阁”。于全国来讲,类似的古籍保护中心仅有四家,而河南,只有少林寺一处。同时,师父也为少林功夫申请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而努力奔走相告。足以看出师父对文化遗产保护的重视程度,我想这与师父近四十年来持之以恒的点滴付出有莫大的关系。
犹记得在2012年,港中旅拟将少林寺打包上市,遭到师父的坚决抵制。为此,师父不惜数次上访,呼吁各方共同反对。与此同时少林寺和师父也遭到了许多或恶意或无知的非议。事实证明现在国家提倡的宗教去商业化,师父堪为先驱典范!耳边又响起了师父的那句话“少林寺是属于僧团的,是国家的,是人类的,不是某个公司的。”
少林寺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总是引起媒体的热炒,总是处于舆论的风口浪尖,很多人起非议,也有很多人起遐想。但我心中的师父,他毕竟走过那么多国家,见了那么多一般人没有机缘看到的东西,他心中始终装着的是少林。
师父也经常反思。每当少林被抬上舆论的风口浪尖,师父会静静地饮茶、静静地思考。但是在我亲侍师父左右时,我知道,师父的内心是笃定的!有时候,一些护法大德居士们也会和师父探讨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师父略有沉思道,对与错,我们说的不算,这得时间和历史去检验,也许只是我们做的太超前而已。所以在我们的师兄弟中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少林寺一直被模仿,但从未被超越。”
师父常常说到,做事要有功业心、事业心,修一座道场不亚于学好一本佛经。我只是轻轻地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直到后来自己亲自一块砖一片瓦修缮河南荥阳周古寺、山东乳山岠嵎禅寺,以及现在的广东清远飞来寺的时候,我方才明了师父这点滴语言中蕴含的真意。这不单单是修好一座古道场,更是跟一方百姓心心相映,跟一方百姓心心碰撞。在修缮这几座寺庙的过程中,我悟出一个道理:修一座道场,不仅是砖石瓦片的堆砌,而是用这有形的道场聚拢无形的民心,修起一座道场本已不易,但要聚合、净化一方民心,更需要深厚的定力和法力。是啊,我终于明白“修一座道场不亚于学好一本佛经”这句朴素的话语是师父多年实践的真知。
当然,我心中的师父,不是这单薄的文字所能表述清楚的。如今我常住广东飞来寺,返往少林的时间少了许多。也只能每逢中秋春节的时候回去探望师父,亲近师父。但是,我身动心未动,我的心一直装着少林。彼时,在少林寺为大众服务的时候,我常说一句话“少林寺的天是我的,少林寺的地是我的,我,是少林寺的。”
少林寺的师兄弟都知道,每天早晨八点半后,少林寺总是一番人山人海的景象,此刻的少林是滚滚红尘的少林;每当夜幕降临,山门紧闭之时,这是远离世俗的少林,菩提自开的少林,莲花出尘的少林。
侍随师父二十年间,发生的点点滴滴可汇成一片花海,我只择其一两朵表之。这一两朵应是在我修学成长路上乃至弘法路上对我影响至深的几朵吧。
谨以此纪之,希望师父法体长安,希望少林寺越来越好,希望少林寺每一项事业能如祖师大德所训示:庄严国土,利乐有情。
阿弥陀佛。
—— 释延阔
2020年端午于广东飞来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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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传:
释延阔,2000年礼少林寺方丈上永下信大和尚剃度出家。
2005年9月考入中国佛学院学习,同年10月,于香港宝莲禅寺圆具。
2008年受中国佛学院选派,前往上海外国语大学,参加首届佛教英语班专修佛教英语,期间担任机要秘书,服务第二届世界佛教论坛。
2009年本科毕业回少林寺服务常住。
2010年受方丈法旨,赴任澳大利亚少林寺忝任住持,旅居海外参学三年,期间受到澳洲前后两任总理亲切接见。
2013年回国,领众修缮慧可大师故里—郑州荥阳周古寺,并圆满重光。蒙传印长老垂爱,赐墨宝匾额一副。
2015年受威海乳山统战部邀请,主持修缮威海岠嵎禅寺,并接任住持,2019年当选威海乳山佛协副会长。
2017年受广东清远政府邀请,接任清远飞来寺住持。
2018年10月任清远佛教协会常务副会长,住会主持佛协工作。
2019年10月当选清远市政协委员。